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浪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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浪子

範正勇鬧肚子疼,拖了好幾天了,想去縣醫院看病,先到公社開證明。他一路上手捂肚皮,耷拉著頭,走攏公社大院疼痛消失了,變得跟好人一樣了,上樓時腿腳又有了力氣。

曹秘書聽他把樓板走得篤篤響,還說肚子痛開證明,心想哼,想拿個證明進城耍兩天罷了!看他樣兒,一雙機靈的眼睛,一綹頭發搭在額頭上,討人喜歡,連扯謊都扯不來。

也不揭穿他,就說:“一點肚子痛就跑縣醫院哪?你再到公社診所去拿點藥吃吧!”還走攏摸了摸他的額頭,看燒不燒。

範正勇只好又到診所拿了點藥吃。不料這晚上疼痛就加劇了,在床上哼。同組何光德要背他上診所,他堅持著自己下床,但剛一站起就蹲下去了。

何光德嚇著了,慌忙背著出門。組上女生黃心華是組長,眼睛不好沒有跟去,正好別組有個叫九妹的來耍,跟了去。

天下著小雨,三個一步一滑來到公社診所。診所有個衛校的女學生在實習,姓李的醫生家在十多裏外,晚上他可能覺得不方便,也可能覺得是個機會,他這幾天天天回去陪老婆。

衛校女學生半夜敲門一驚,遇急診又一驚,驚得手忙腳亂。量血壓低得很,何光德和九妹不懂,只聽女學生一邊說可能量錯了,一邊又趕快輸鹽水,輸鹽水又找不到血管。

何光德關鍵時刻還是有頭腦,看見女學生睫毛上、下巴上都亮晶晶的掛著汗珠子,連忙往外跑。九妹扯住他問:“你哪裏去?”

“公……公社!”

範正勇喃喃道:“心頭慌,心頭慌……”

衛校女學生說:“你不要慌,不要慌,醫生要來了!”

偷偷叫九妹守著,她去叫醫生。九妹說你打強心針嘛!女學生不語,光拿手背抹眼淚和汗水。

九妹想起她剛才找不到血管,又想你十幾裏路去把醫生找來,不要人都……也急得要哭。

九妹混沌的頭腦中忽然亮出道縫隙,說:“他心頭慌,是不是餓心慌了啊?”

“餓心慌了?”

“他昨天中午起就沒有吃飯。”

“那、那我守在這裏,你快去給他找點吃的!”

九妹跌跌撞撞跑出去,摸黑就近敲農戶的門。現成的只有冷米湯,趕快燒把火熱燙了,端過來給他喝。跟著這家農婦又熬了苞谷羹過來。

範正勇喝完米湯又吃了半碗苞谷羹,面對三個女的紅樸樸的面孔,有的睫毛上還粘著淚珠,心頭不慌了,還有點欣慰和驕傲,可肚子還絞著疼。

這時曹秘書急匆匆來了,握著他的手不斷安慰。

曹秘書被何光德從夢中叫醒,趕快給縣醫院打電話,醫院說趕快叫人把他擡起來,就把電話掛了。曹秘書知道沒有急救車開下鄉來的先例,更何況這幾十裏半是山路,半是鄉村土路,又是深夜,又下著雨,占全了。

知青哪,他仍拿著話筒在沈吟。忽想起昨天上午自己拒絕給範正勇開進城看病的證明,一下更急了,額角沁出了冷汗。

趕快又給縣安辦打電話,沒有人接,又給縣□□的值班室打電話,打完電話又叫何光德去通知社長黃興虎,自己趕快往診所跑。

當縣醫院急救車開到時,範正勇正在越南前線沖殺。彈片橫飛,濃煙嗆人,機槍嗒嗒,“沖啊!”他吼著要沖,可就是蹦不出戰壕,有人壓著他的胸口。

“狗日的,我恨你!我恨你!我要沖鋒!我要立功!”

他睜開眼睛。哎,他掙紮得好兇,幾個人在按他,按的按手,按的按腿,按的按上半身,按上半身的手拐正好抵著他的胸口。

醫生正在給他打針——醫生後來說他的夢已是瀕死前的幻覺了。

事過幾天,《米縣群眾報》刊登了一篇由本公社知青尹長江寫的報導“為了一個知青的生命”,其中說:“這是縣醫院的救護車第一次冒雨開到三十裏外的鄉下……而緊接著,這輛救護車又第二次開到同一地方……”

第二次是來接去輸血的人。縣醫院診斷範正勇患小腸壞死,動手術要輸很多血。就近幾個生產隊的知青都去了,還去了幾個農村青年。

九妹卻是頭天晚上就想跟急救車去的,坐不下,回去蒙頭睡了。天亮當她聽說要輸血趕去時已擠不上車了,急得哭。車上的黃心華可憐她說:“來來,我讓你去。”

跳下來讓她去。此事後來傳為美談,尹長江報導中還刻意做了渲染,不知何故發表時被刪,可能總編輯覺得這有知青在談戀愛之嫌。

範正勇手術後康覆很快。出院回隊上的第二天,他就要出工薅苞谷草,正碰上社長黃興虎專門來看他,要他至少休息一個星期。

他硬不聽,說:“黃社長,我不好好勞動的話,對不起黨和貧下中農,也對不起我們公社的知青!”

這是他當時的肺腑之言哪!何光德奪他的鋤頭他差點和何光德打起來。黃興虎只得叫隊長安排他做輕活兒,去和女工一起薅小秧(育的秧田中的秧苗)。

他的思想之池再生波谷,是在知青逃跑事件之後。

孫猴等十來個知青因逃跑回城受懲,其中一些在瓦窯下苦力。範正勇收工後跑去,坐在遠處山包上看他們,尤其想看見小和尚,但是分不清楚人。

只見日薄西山他們還在勞作,在跪瓦碴。看一陣又看廣袤的田野,看天上的雲。他除了心裏很惆悵、很酸楚外並沒有想什麽,連小和尚等為何挨整都沒有想。

他坐在那裏的山包是光禿的,只有些荒草,不長樹木,即使這樣,坐個人在那裏,也並不顯眼,會以為是割草的。因為他挺胸昂首,雙手柱膝,坐得周周正正,才引起瓦窯民兵的警惕,去攆卻攆他不動。

範正勇父親是起義將領,後來就在家裏賦閑。雖然看報、喝茶及偶爾開會之外無所事事,有點郁郁寡歡,但是無論獨處還是待客,都腰背筆挺,雙目有神,話少了而已。

災荒時期,父親有點特殊照顧,他堅持把所照顧的吃的東西都給一雙兒女吃了,說自己已經是梁山泊的軍師吳用,希望在後代身上。

他後來腳腫。“男怕腫足,女怕腫臉”,這實際上是很厲害的病。

家門外一條流經市區的小河,父親愛叫母親拿根小板凳放在河邊,坐在那裏。他背打伸了,兩手放在膝蓋上,坐得端端正正。看著潺湲透亮的河水、水中的鵝卵石和水中看不見的魚。

“唉,虎死不倒威呀!”這是父親病入膏肓之際,外婆愛跟母親嘟噥的一句話。

他當時沒聽懂,長大了想起才覺震撼。後來父親就死了。外婆說範正勇有幾樣像父親,一是站有站像、坐有坐像;一是話在心裏、在眼睛裏;一是愛哼幾句京戲。其他差得遠。

這天黃興虎親自上山包攆他。範正勇因自己生病時黃社長對自己就像父親一樣,忙笑臉相迎。

但黃興虎一走攏就厲聲問他經常來坐在這裏做啥?坐就一兩個小時?快點走,不準再來了!

他不由一怔,想怎麽突然間就這樣了,像對敵人一樣!我坐在這裏犯了什麽法?這可說是他第一次用腦子。第一次開始思考。

許多人的腦子因為不思考——不需要思考和習慣了不思考都長了銹。

說一下,之所以如此是家務事除外,凡社會以及世界大事報上和學校老師什麽都說了,進行了引導。馬鞭所指,順流而下,無需乎旁逸斜出,杜絕旁逸斜出。

範正勇開始思考了這一則可喜一則可憂——類似不少後來都成了悲劇。他因為突然開始思考就像傻了一樣。

黃興虎見他沒有反應又說:“範正勇,你知情不報都已經寬大你了,你再坐在這裏,就叫民兵把你抓起來!”

範正勇始一驚,站起來走了,走遠了他才抹了一把眼淚。

後來他對思想者豆腐說起當時的思想,豆腐說這因為你生病時黃興虎對你的愛是階級之愛,階級之愛是個不可捉摸的東西,有時暖心,有時燙手,有時落空,有時反而會要你的命,範正勇聽了點頭。

但即使如此都沒有動搖他要好好勞動的決心,他差點還被評成了公社先進。

後來九妹調到他組上。九妹跟他一個已經情竇初開,一個離此還早,免不了有沖突,“打是親熱罵是愛。”

這天九妹坐在屋裏一張小板凳上,低頭在縫東西。範正勇從屋檐下走過,瞟了一眼,見她認真的態度,像在繡花,而布又是紅色的,像一截牛舌頭。

都走過了,他又倒回來走進屋去,低下頭看:“嘿,你縫的啥子喲?”

九妹埋著頭吃吃笑,說:“嘻,我在給你縫帽子!”

瞟見他腳還沒有動,忽然擡起頭,快速揚了揚手中的東西,有意無意正掃在臉上。範正勇把臉躲開,笑著走了,心裏仍在糾結此事。

碰到來耍的王眼鏡,範正勇說:“嘻嘻,你去看九妹在縫帽子,紅的。”

王眼鏡遂走到九妹房間門口,瞄一眼沒瞄出名堂,吃不準,門檻差不多有一尺高,提腳跨了進去。

九妹將手工合攏用手臂壓著,腳一跺:“出去!”

王眼鏡頓時就明白了,連忙轉就走身。過來對著範正勇,嘲諷道:“龜兒,你剛才看清楚了,那是帽子?”

“她說是帽子,手一舞,還掃到我臉上!”

“那你今天黴了!你要倒大黴了!”

如此這般一說,範正勇聽了叫聲“哎呀”,眼前一片黑,不知今夕何夕。雙手在臉上狠擦了幾下,趕快打水洗臉。

九妹早將“帽子”放好了,出來坐在外邊,正拿件衣服在補——卻是範正勇的衣服。範正勇走來,突然伸腳一掃,九妹屁股下的小板凳飛了,屁股落地,背擔在門檻上,痛得呻喚,半天站不起來。

等站起來一摸屁股,摸一手的雞糞。範正勇早已無影無蹤。

九妹洗了手,換了褲子,蹇足抹淚來到男生屋裏,將範正勇所有東西扔個花兒開。

範正勇回來,組長黃心華已草草給他收拾了一下,但箱子仍張著口,臉盆、口盅的瓷摔掉了,鋪蓋、枕頭上糊著泥巴,幾本書丟在水溝裏黃心華沒看見,都已經泡脹了。

範正勇氣沖沖要打九妹,九妹將發辮打散了,手捂著腰(其實腰已經不疼了),迎著說你打呀!你打呀!逼得他後退。

範正勇氣得半個月沒有在組上吃飯,跑去五隊知青組上搭夥。九妹會做菜。或說會做菜的人自己不好吃,又說女為悅己者容,九妹正如此。她做好吃的菜是為了組上的男生,範正勇不回來吃飯,小和尚有時也跑到五隊去吃飯,九妹做的飯菜從此沒鹽沒味。

半月來九妹變瘦了不算,因為吃不好,連黃心華也跟著瘦了,出工扛鋤頭都吃力。黃心華勸了範正勇幾次都沒有用。

這晚下了一夜雨,次晨幾個村姑來約九妹上山采蘑菇,九妹說不想去。黃心華想起看過的一本書上說狀元楊慎來過此地,把此地生長的雞樅菌比作天上佳肴,便問村姑:“嘿,聽說這裏的山上出雞樅?”

“是呀,雞樅最好吃了!就是不容易揀到。”

黃心華湊在九妹耳朵邊說:“去呀,你只要揀得到雞樅,我包管把他給你叫回來!”

九妹說:“哼,給你叫回來!給你叫回來!”追著掐她。

於是就站起來提個竹籃子跟村姑一路上山去了。回來時籃子裏裝滿五顏六色的蘑菇,包括雪白的雞樅。

黃心華大喜,跑到五隊知青組把那裏的知青秋霞、林芬、小寶等都請來吃雞樅。大家曉得雞樅是美味,去請沒有不來的,同時也就把範正勇勸回來了。

範正勇雖然回來了,還是對九妹把越經帶掃在臉上的事耿耿於懷,對黃心華說要退這半月的口糧。

黃心華說:“昨天我對林芬說把你這半月吃的米帶去,林芬說不要嘛!”

“她不要是她!”

“那你退去做啥?想拿去賣黑市呀?”

“不要你管!”

“我就要管!”

“我倒去餵雞!”

“真的?”

“不是蒸的是煮的!”

“好,你拿去餵雞!”

黃心華從裝米的汽油桶(下鄉每個知青組配了個米多高的空汽油桶,專門用來裝米,好處是老鼠咬不穿。)裏舀了大半瓷盆米端給他,範正勇接過來,走出去一潑,地壩裏白花花的像下了場雪。

鄰家的雞紛紛跑來啄食。鄰居認為知青又在吵架,忙著趕雞。範正勇叫道:“大伯,大媽,莫攆莫攆!讓它們吃!”

黃心華也說:“大媽,大伯,莫攆莫攆!我喊隊長來看!”

後來不光隊長,連社長黃興虎也獲知此事,開知青會時專門把範正勇叫去說:“你曉不曉得糧食是從哪裏來的?是貧下中農一滴一滴汗水澆灌的!”

範正勇還嘴道:“是我一滴一滴汗水澆灌的!”

黃興虎怔一下,道:“你糟蹋糧食可恥!”

旁邊黃心華恨猶未已,跟著說:“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!”

範正勇曉得這是句語錄,就犯傻了,不知如何應對——怕應對錯了被二人揪辮子和扣帽子。

黃社長對範正勇投以威嚴和嘲諷的目光,對幫腔的黃心華道:“哼,這是他本質決定的!”

範正勇父親是起義軍官,按道理就成了人民內部,實際上並不如此,範正勇對此一直郁悶在胸。黃興虎的話正好戳到他的痛處,他突然吼了聲:“好,本質就本質!”會也不開完,轉身就走了。

後來他的浪子綽號不知就是“浪子回頭”中浪子的意思呢,還是與《水滸》中浪子燕青、浪裏白條張順有些瓜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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